法国诗人兰波名句有云，“生活在别处。”大致是这个理儿吧，很久很久以后的现在，我才开始回首兰州话的妙处。论坛上有好事者撰文，名曰《五十三句经典兰州话》，颇有流传。估计外地人看去两眼一抹黑，简直黑话。兰州本地人以及像我这样曾经在兰州生活过的人看来，妙不可言，喷饭不止哦。
《五十三句经典兰州话》的第五条，倒是和家庭教育有关。原文为，“不敢到外面岂，阿乌子把你吃捣呢！”这里面的“岂”倒是和反问句无干，意思是“去”，经典的动词。那个“捣”也属音译，意为“掉”。那个“呢”，兰州话要读成轻声的“你”。至于那个“阿乌子”，我想写成“啊呜子”。本为象声词，大约是用来表述野兽张开血盆大口时候的恐怖情态的。延伸下去，用“啊呜子”来指代那些个凶猛级别的野兽倒是绘声绘色，颇为生动。
整句意译过来，即为，“不敢到外面去哦，去的话，野兽会把你吃掉的！”哪种野兽呢？并不具体。总之，应该是异常凶猛的孩子在它们面前根本没有抵抗力的那类。不难看出，这句话，是用来“教育孩子”的。其目的，是为了告诫孩子，不要轻易离家出门，否则，可能会有性命之忧，后果很严重。
现代兰州人是否还用这句话来警戒他们的孩子，不得而知。可以知道的是，这个世界依然难以把握，依然吉凶莫卜。在这个意义上，出于自利的天性，父母亦然存在着动用形形色色的教育手段来警戒自己孩子的强烈需求。此类做派将会产生一个怎样的效应呢？照人类学的视野看去，将会产生浩如烟海的意义诠释。单就父母的目的看来，倒是单纯，一句话，为孩子安全着想。想得有理。
现在有狼么？有。在哪里？乡下人答曰，在老辈们的故事中；城里人答曰，在动物园的栅栏里；孩子们答曰，在小红帽的童话里。兰州人经典话语中的“啊呜子”还在么？基本上，已经不存在了。威胁兰州孩子生命与成长的，早已不再是传说中的动物凶猛，不再是它们口中发出的“啊呜”的声音。随着社会生产形态的演进，农业社会的凶猛动物们，早已成了动物园中低眉顺眼讨生活的可怜虫，威风不再，风险不再。
如果我们愿意，完全可以把兰州人教子话语中的“啊呜子”演绎为小红帽故事中的大灰狼。曾几何时，类似“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的聪明口号甚嚣尘上。这些口号中，严格区分了作为目的的“今”与“中”和作为手段的“古”与“外”。其实，这是一种肤浅的区分。因为，人类生活的基本主题与内容，历经天荒地老，也不会有多大的更动。拿恋爱信物说事吧，农业社会的柴禾妞儿绣只荷包，而信息时代的小伙子送部手机，如此而已。
小红帽的故事有许多的版本，基本情节为：小红帽在妈妈的嘱咐下去奶奶家看奶奶，在路上贪玩摘野花，遇到大灰狼，大灰狼从小红帽口中骗知她的目的，决定把奶奶和小红帽都吃了。它先偷跑到奶奶家把奶奶吃了，然后穿上奶奶的衣服在奶奶的床上假装奶奶等小红帽。小红帽到达后发现奶奶很奇怪，就和大灰狼假扮的奶奶进行了对话：你的耳朵为什么这么长，手臂为什么这么长，牙为什么这么长……大灰狼等不及就跳起来要吃了小红帽，小红帽就从门口逃出去。大灰狼追赶小红帽，被猎人用斧子砍死，救出了奶奶。三个人开心的吃了小红帽带来的点心，而小红帽再不敢一个人在路上贪玩了。
信息时代莅临，人独霸天下，狼几近绝迹。那么，小红帽们敢在路上贪玩么？回答是，依然风险重重。现实的街市上，灯红酒绿，发廊开到了学校门口。小女孩遭遇形形色色色狼们的觊觎和侵犯的坏消息，不绝于耳。几乎每一位父母，都视网吧为天敌，而那网吧，无一不在放学的路上，像风尘女子一样点着手儿招惹着路人。央视抬出来一个孩子，出口成章，于是，“很黄很暴力”变成了网络的代名词。剔除其作俑者给封杀言路找借口的用心而外，说网络存在着诸多风险，还真不假。网络上，没人知道谁是一条狗；同理，也没人知道谁是一头狼。
规避风险的第一步，便在于警示风险。高速公路上，经常看到“此处为事故高发路段”之类警示语。现在社会治安不佳，街头上不视会出现“治安事故高发地段”之类警示，提醒人们别忘了和谐中的不和谐。连商场也都少不了贴上“小心钱包，严防扒手”的小纸条，算是友情提示。可见，没有哪个时代是太平的，每个时代都有着它的大灰狼，每个时代的小红帽都有着自己的人生风险。在这个意义上，兰州人民家教话语中“啊呜子把你吃掉呢”的风险警示，永远都不会过时。
智慧的最简明路径，就在于向等号左右的本能延伸。如果兰州人民的古老智慧真能包打天下消弥风险，那么，咱们只需要记住“啊呜子把你吃掉呢”，且每天多念叨几遍即可。问题是，小红帽是不能不长大的，不能不出门的。如果真的不出门，其中的风险——比如患上自闭症，比出门或会遇见狼外婆的风险则更为可怕。门外有“啊呜子”不假，且无法回避。那么，怎样才能够在与形形色色的“啊呜子”的博弈中取胜，这才是教育和家庭所应面对的命题。
在我看来，风险是永恒的，恐惧是永恒的，而人类面对恐惧的能耐，也应该不断地提升，才对。我觉得，其中最重要的命题，当属于对“啊呜子”的拆解，而不是一相情愿地老想着能够回避风险。“啊呜子”有着哪些习性，狼外婆有着哪些体貌特征？需要研究。“啊呜子”经常在哪些路段出没，在哪些季节吃人？既然狼有智慧，那么，它们究竟有哪些值得尊重的伎俩？无论“啊呜子”还是狼外婆，它们的武功练门在哪里，如何才能战而胜之？我想，把此类命题拆解清晰了，才会带来真正意义上的安全。
最为重要的是，这些拆解，应该是孩子们自己做出来的，而非成人代劳。之所以有必要大肆诟病兰州人民的家教智慧，原因在于，他们，并没有教会他们的孩子独立面对风险的能耐，也没有做出任何这方面的努力。“啊呜子把你吃掉呢”中所有的，只是渲染着恐惧。最后所能带来的，只是加倍加十倍的恐惧。这样教育孩子，客观上，只是在强化着孩子对自己将要面对的生活的恐惧感，而在巨大的心理恐惧中维系着一份所谓的安全。最终，恐惧如影随形，而安全，简直成了一个绝妙的讽刺。
顺便说一下，最新一则小红帽故事是美国影片《Hard Candy》。身穿红色外衣的少女为了惩治曾经侵犯自己女伴的色狼，主动通过网络勾引色狼，上门对色狼进行心理虐待，逼迫成年男性在前女友面前名誉扫地，得到惩罚。剔除其中娱乐、情色等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商业片元素，单纯将其还原为一个教育故事，仔细品味一下内中对童话经典的颠覆价值，还是有点儿意思的。起码，比单纯咋呼自己的孩子，比“啊呜子把你吃掉呢”这样的恐怖教育，要有价值得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