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些边远山区,人居过于分散且山高路远,学前教育几乎是一片空白。为寻找一种适合中西部边远山区实际的可行性办法,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利用青海乐都县农村闲置的村小校舍,通过幼教志愿者在几个早教点之间流动走教的方式,解决了近1500名山区幼儿接受学前教育的难题。
走教模式适合哪些地区?需要多少成本?如何有效管理?操作中会遇到哪些现实问题?试验期满,地方政府如何接棒?贫困农村地区该如何因地制宜地发展幼儿教育?这些都是走教试验带给我们的思考。
与6个月前相比,4岁的小明霞身高长了3厘米,胆子也大了不少,在村小的早教点里,她不仅学会了自己穿衣、上厕所,还能主动跟陌生人打招呼。
这个大眼睛女孩,自出生不久,父母就外出打工。此后,她便与爷爷奶奶相依为命。距离所产生的陌生感,使小明霞每逢春节见到父母时,甚至会下意识地躲到爷爷奶奶身后,认真打量自己久违了的父母。
今年1月,爷爷许老汉将小明霞送进了设在村小的早教点,接受免费的学前教育。在这个海拔2500米的青海省乐都县共和乡许家寨村,与小明霞同村的另外15名幼儿,也先后走进了许家寨村小早教点。
在此之前,这个藏在高寒山区里的村寨,学前教育一直是空白。
2009年9月,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对中西部农村地区展开大规模学前教育调研,每年投资50万元,在青海乐都县启动了一项为期3年的农村学前教育走教试验。经过近一年的试验,目前乐都县10个山区乡镇,利用闲置村小,设立了80个早教点,46名早教志愿者每天在各早教点之间来回走教。目前,早教点已基本覆盖试验乡镇的各个行政村,接受免费学前教育幼儿达到1450人,约占全县山区农村3岁至5岁幼儿的40%。
今秋,早教点将延伸至乐都县最后4个山区乡镇,届时农村免费早教点将实现全县山区全覆盖。与此同时,为验证走教的地区适应性,目前试验也正在云南寻甸县铺开。
一项面向中西部边远农村的幼教试验
受农村交通不便、幼儿不可能寄宿、经济发展水平低和家长接送难等客观因素制约,边远农村尤其是山区幼儿很难真正享受学前教育。在乡镇示范性中心幼儿园模式之外,还有没有另一种既适合中西部偏远山区实际,又能让广大农村幼儿上得起园的幼教模式?
地理上,青海乐都是一个地广人稀的国家级山区贫困县,境内分布着汉、藏、回、土等多个民族。在全县305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有19个乡镇,其中5个处在“两山夹一谷”的河谷地带,其他14个乡镇都是海拔2500米以上的高寒山区。这些山区山大沟深,交通不便,人居分散,土地贫瘠。长期以来,因政府财力有限、山区农村经济落后,14个山区乡镇的学前教育几乎是一片空白。
2009年7月,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组织卫生、教育等方面专家,对青海乐都县、广西都安县3岁至5岁儿童早期发展进行基线调查。结果显示,因缺乏早期教育机会,这些地区幼儿在语言、认知等方面,与城市及可获得早期教育的农村同龄幼儿相比,存在较大差距。而在乐都县川水等5个地势平坦的河谷地区乡镇,虽然2009年新建、改建10所公办幼儿园和10所民办幼儿园,但因服务半径一般只能辐射乡镇附近两三公里范围,因此,那些远离乡镇政府所在地的大量农村幼儿,实际上无园可上。
据乐都县教育局提供的数据,全县现有3岁至5岁幼儿8400人,其中90%在农村,山区有3700多人。处于河谷地区乡镇的26所幼儿园,目前在园幼儿3400人,占这些地区3岁至5岁幼儿总数的85%。
通过调研,专家们发现:乡镇示范性中心幼儿园,虽然确实能提高人口相对集中的平原或河谷地区农村幼儿的入园率和办园效率,但受农村交通不便、幼儿不可能寄宿、经济发展水平低和家长接送难等客观因素制约,边远农村尤其是山区幼儿很难真正享受到学前教育。
乐都的结论是否具有普遍性?调研组随后又前往云南、广西、重庆等5个省区市求证。结果不仅印证了此前的调研结论,而且调研组还发现了一个普遍现象:农村幼儿并不缺乏看护,最缺的是教育。在被调查的山区县市,因人居过于分散且山高路远,乡镇以下的行政村和自然村,自前几年撤并村小校点后,幼儿几乎没有机会接受学前教育。
调研结束后,围绕如何实现城乡教育起点公平的问题,基金会的专家们反复假设和论证:在乡镇示范性中心幼儿园模式之外,还有没有另一种既适合中西部边远山区实际,又能让广大农村幼儿上得起园的幼教模式?
2009年8月,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在乐都县启动了为期3年的“贫困地区儿童早期发展”试验。在贫困乡村设立儿童早教点,招聘并培训地方早教志愿者,以走教方式,为无法上幼儿园的3岁至5岁农村幼儿提供学前启蒙教育。
孩子不动,教师在几个早教点走教
早教点一般建在闲置的村小内,志愿者两人一组,在相近的2个至4个早教点走教。平时,他们一般住在乡镇中心校,每天从中心校出发,前往各自负责的早教点。管理上,这些零星分布在各村寨的早教点,统一纳入乡镇中心学校管理范围,并由乡镇中心校的主管教导主任担任幼教专干。
如何用有限的资金摸索出一种普遍适用于贫困农村的幼教模式?试验启动后,基金会结合前期多地调研结果,组织专家反复论证,最终达成共识:新建教学点,并不符合人口逐年减少的山区农村实际,还可能造成资源的再次浪费,而且早教点的布局必须区别于乡镇中心幼儿园。依托过去几乎每个行政村都有的村小校舍,设立早教点,方便村民。于是,基金会在乐都县委、县政府的支持下,利用农村学校布局调整闲置的村小,开办早教点。
在布局上,基金会依据“一个村只要有10个学前儿童就设点”的原则,灵活设置早教点。这样,在试点乡镇,早教点几乎可以覆盖所有行政村。目前,试验先期在芦花乡、共和乡等10个山区乡镇80个行政村村小开办了早教点。今年9月,早教点将进入乐都县马厂、中坝、达拉、成台最后4个山区乡镇农村。
距芦花乡政府所在地约10公里的九架山村,是一个典型的“飘在云尖”上的高原村寨。2009年,全村总人口954人,0岁至14岁的孩子98人,其中,0岁至3岁21人,3岁至5岁15人。在这样一个学前和学龄儿童相对较少的高寒乡村,既不具备设立一所完整村小的条件,也不可能像乡镇政府所在地那样建中心幼儿园。理论上,即使政府有足够的财力能在芦花乡政府所在地开办设施齐全的中心幼儿园,但因高原地区每年只有90天无霜期,加上天寒地冻和山高路远的自然条件,当地的孩子根本不可能每天去乡中心幼儿园。即使在乐都县的14个山区乡镇各建一所中心幼儿园,其辐射到的学前儿童数量也不足以满足一所中心幼儿园的生源需求。
芦花乡被列为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的试验点后,村里闲置的希望小学便成了芦花乡9个早教点之一。
与过去村小采取的固定班级授课方式不同,每个早教点每周安排不少于两个半天的课程,早教志愿者并不教孩子们识字,一般以游戏课为主,或组织孩子们玩益智游戏,或就近取材教孩子们制作身边各种动植物标本等。教师都是基金会针对山区人居分散的特点,在当地公开招聘的,两人一组,按照学期初拟定的计划,在相近的2个至4个早教点走教。管理上,这些零星分布在各村寨的早教点,统一纳入乡镇中心学校管理范围,并由乡镇中心校的主管教导主任担任幼教专干。每周五,早教点教师都会以乡镇为单位,对一周情况进行分析、研讨;每月,在基金会的委托下,当地公办幼儿园教师对所有早教点教师开展网络视频培训;早教点的教师也一般都住在中心校,他们每天从中心校出发,前往各自负责的早教点;其报酬由基金会全额拨付。
24岁的王玉香,去年通过招聘,成为一名早教志愿者。她要和其他4位同事一起,在全乡9个早教点不断奔走。王玉香每月能从基金会领到1000元生活补贴和200元交通补贴。
把早教点开到村民家门口,大大方便了孩子们。王玉香说,这一年,孩子们的变化和家长们的支持,让她在感动中渐渐爱上了这份工作。虽然早教点一般都设在中心村,距离周边自然村并不算远,但在高山密布的高原地区,仍然有不少偏远的小村落。为了送孩子接受免费的学前教育,不少家长宁可背着孩子跋山涉水,走一两个小时山路,也要把孩子送到几公里甚至十几公里之外的村小早教点。
去年试验刚启动时,一位60多岁的老奶奶为了送孙子来早教点,带着干粮,一大早就从家出发,走了10多公里山路。把孙子送进教室后,老奶奶索性坐在学校门口,一直等到下午早教点放学,然后再带着孙子回家。“其实,农村家长们现在都明白早教的重要性,都盼望教育能改变孩子们的命运,但是对于那些远离村寨的乡镇幼儿园,他们只能望洋兴叹。”王玉香深有感触地说,这一年,她差不多走了6000公里山路,但每次看到孩子们一天天在变化,就觉得自己的付出没有白费。
王玉香说,这里的孩子太需要用教育改变命运,希望这样的走教能继续下去。
事实上,按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的计划,试验期只有3年,而今已经过去1年。两年后,如果试验结束,乐都县3000多平方公里的山区农村,还会有志愿者走教的身影吗?
王玉香不得而知。但她坚信,走教能解决边远山区农村幼儿的早期教育难题。
山村走教究竟能走多远
走教试验的目的,是要为中西部农村探索一种可以不断复制的低成本运行模式,而不是一个长期性的“输血式”扶贫项目。试验期满,当基金会的资金撤出后,当地政府能否从他们手中接过“接力棒”,将这些分散在山区农村的早教点继续维持下去?
不只是王玉香对试验结束后早教点的命运担忧。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也有同样的顾虑。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副秘书长崔昕说,走教试验的目的,是要为中西部农村探索一种可以不断复制的低成本运行模式,而不是一个长期性的“输血式”扶贫项目。从试验这一年来看,走教方式确实适合老、少、边、穷等贫困地区,但问题是,两年后,一旦试验期满,当基金会的资金撤出后,当地政府能否从他们手中接过“接力棒”,将这些分散在山区农村的早教点继续维持下去。
崔昕认为:“要想早教点模式延续下去,首要的是,在试验中不断地摸索一套规范而便于操作的走教规范,并计算出一个既符合贫困地区实际,又能维持早教点运行的最低成本,从而为后期政府介入,提供政策依据。”
那么,这一年的试验,究竟取得了哪些经验?在走教模式的实际运行过程中,究竟需要哪些运行成本?
在乐都县,虽然目前在运行的山区早教点有80个,直接受益的幼儿1450人,但其实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每年投入的资金只有50万元,资金主要是用于支付46名早教志愿者的报酬。也就是说,以每名幼儿的受教育成本计算,平均每人每年只需345元。如果以乐都全县3700名山区农村3岁至5岁幼儿估算,一年只需投资127万多元就可以将走教模式维持下去。而这,还没有考虑教育布局调整后的大量闲置资源。
实际上,农村教育布局调整后,乐都县除了大量村小校舍闲置外,教师闲置状况也相当普遍。在共和乡高营村小学,记者发现,撤并校点后,村小保留了一、二年级,学生虽只有3人,但平时有3位教师上课。而同样是村小院内,一个早教志愿者得教20多个学前幼儿。与之相似,共和乡许家寨小学,一、二年级学生即便只有十来人,也同样配备了3名教师,而祁秀萍和黄燕霞两位负责早教点的“编外教师”,不仅要安排许家寨早教点16名幼儿的早教工作,还得负责附近村庄的另外两个早教点。
校点撤并后,能否盘活这些闲置的资源,成了当前贫困地区自力更生发展农村幼教的关键。崔昕希望,在不具备大规模兴建乡镇中心幼儿园条件的贫困山区,政府能以乡镇中心幼儿园为依托,充分利用遍布全县各行政村的大量闲置村小校舍,将撤并村小后富余的师资,通过自行申请、转移培训的方式,实行教师走教,让远离乡镇的幼儿也能享受学前教育。具体运作上,地方可以按照绩效管理的办法,给闲置下来的村小教师设定一个基本工资标准,对于适合从事早教工作的村小教师推行“基本工资+浮动奖金”的薪金模式,这样,既可以解决目前农村幼儿师资的编制问题,又能在不额外增加地方财政压力的前提下降低早教的办园成本,为在农村贫困地区推行免费早教奠定基础。
试验还在继续,它只是给那些目前正在为农村幼教的发展而困惑的贫困边远地区,提供了一种发展思路。但是,这种走教模式,还存在不少挑战:究竟什么样的地区适合走教?什么样的地区更适合新建中心幼儿园?此外,在现有的教育投入体制还没有将农村学前教育纳入扶持范围的前提下,农村早教究竟是免费,还是象征性收费?如果是免费,其日常开支、早教点的设置、师资的再培养等现实问题,如何科学安排,这些都直接决定着走教模式的最终命运。
实际上,在基金会走教试验的“领跑”下,乐都县委、县政府也进入了政府接手走教的“助跑阶段”。乐都县教育局长周永善说,在乐都绝大多数人口稀少的高山地区,推行中心幼儿园模式显然不适合现实需要,必须因地制宜。这两年,乐都县计划根据本地实际,采取“两条腿走路”:在河谷地区创办公办、民办幼儿园,在山区乡镇推行走教模式;对于生活在高海拔山区的零散住户,以走教和开办光盘播放点相结合的方式,普及农村学前教育。
观点
经济、教育、农业、管理等多领域学者建言——
农村幼教政府要“兜底”
地区差异,决定了用一把“尺子”从城市“量”到农村的做法,不可能适合农村实际。对于广大农村而言,学前教育发展的理想模式理应是,政府要从维护教育公平的角度,扮演“兜底”的角色,即根据各地实际,给老百姓提供最基本的学前教育。
必须寻找一种适合本地实际的“瞄准机制”,避免“一刀切”。发展农村学前教育不能盲目复制城市幼儿园模式,要结合村民居住分散、自然条件和经济承受力较差等实际,采取多种方式扩大并丰富教育资源的供给量。
学前教育是国民教育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基础教育的基础,既对巩固义务教育成果、提高义务教育的质量和提高国民素质具有重要意义,也是重要的社会公益事业。
在农村,近几年乡镇中心幼儿园正逐步加大建设力度,但对农村偏远地区的幼儿来说,受地理条件限制,上幼儿园依旧很困难。
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副秘书长崔昕认为,由于我国农村地区幅员辽阔,自然条件、经济社会发展程度等方面存在较大的地区差异。东部农村与中西部农村也有差异。平原地区与山区农村,不论人口密度、自然条件,还是经济发展水平,也都存在差异。这种地区差异,决定了用一把“尺子”从城市“量”到农村的做法,不可能适合农村实际。当前,对于广大农村而言,学前教育发展的理想模式理应是,政府要从维护教育公平的角度,扮演“兜底”的角色,即根据各地实际,给老百姓提供最基本的学前教育。至于高端而多样化需求的幼儿教育,则应放手交给民办机构去填充。
在西部贫困地区,子女教育是目前最大的民生问题。原国家督学、教育部民族教育司原司长韦鹏飞认为,学前教育目前是整个教育链条中最薄弱的一环,尤其边远农村地区的学前教育发展还远远不能满足老百姓的需求。当前,如果以乡镇中心园这种单一模式来发展农村学前教育,不仅背离了边远农村地区的实际,还可能会造成新的资源浪费。因此,发展农村学前教育的当务之急,是综合考虑人口变化、经济社会发展水平,紧贴各地实际,避免“一刀切”。
在具体措施的选择上,农业部农村经济研究中心研究员蒋中一认为,在中西部经济社会发展水平较低的地区,发展农村学前教育不能盲目复制城市幼儿园模式,要结合村民居住分散、自然条件和经济承受力较差等实际,扩大并丰富教育资源的供给量。就目前庞大的农村学前教育需求而言,有三种可选方式:一是在学前教育尚未纳入义务教育范畴前,可采取公办、民办相结合的多元化投资方式,政策引导各投资主体,将投资重心逐步下移,延伸到乡镇以下的农村,提高学前教育在农村的覆盖面;二是以政府为单一的投资主体,采取走教等灵活多样的免费方式满足社会需求;三是完全交给社会来办。但是,不论采取哪一种方式,关键在于,要逐步建立一种办园成本意识。办园者只有有了成本意识,农村学前教育的“蛋糕”才会越做越大,覆盖面才会越来越大,老百姓受益才会越来越多。在条件艰苦、老百姓教育观念相对落后的贫困地区,可利用现有资源,尝试贴近老百姓实际的免费方式。也就是说,发展农村学前教育必须采取多种方式,在单一体制下,很难破解资源分配、教师积极性和办园成本控制这三大问题。
农村学前教育的发展关涉国家可持续发展。美国华裔教授学者协会会长、美国加州大学教授孙涤认为,要根据项目实施区域、不同阶段,设计一种与之适应的“瞄准机制”。以农村学前教育为例,由于不同地区农村的情况各异,因此必须寻找一种适合本地实际的“瞄准机制”,使目标群体最终能得到实惠。如果把幼儿园建在城镇周边,受惠的大多数只可能是那些受教育机会相对较多的附近百姓,而教育资源真正匮乏区域的老百姓根本无法惠及。这也是当前发展农村学前教育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来自《中国教育报》)